一个倔强灵魂的晚年之声
来源：北京日报 2025-08-26 10:03:54杨罕琚
2025年8月9日，是苏联作曲家迪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逝世50周年。紧随其后，2026年我们将迎来他的120周年诞辰。
值此之际，一些肖斯塔科维奇的经典作品，有的已在北京上演，有的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今年上半年，北京交响乐团就曾深情演绎了被誉为“战争交响曲”的第七、第八交响曲。与此同时，中国交响乐团与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也默契地选择了《第五交响曲》。更值得一提的是，与作曲家有着深厚渊源的圣彼得堡爱乐乐团，更是将第六、第七交响曲纳入巡演曲目，带到了北京的舞台。不仅如此，多部经典的肖氏协奏曲也在此期间频繁奏响。展望即将到来的新乐季，根据目前已公开的信息，中国交响乐团还将带来包括第一、第七、第十一交响曲在内的重要作品，以及乐团室内乐组合演绎的第八、第十弦乐四重奏与《弦乐八重奏》。
然而，略感遗憾的是，肖斯塔科维奇晚期的音乐作品——那些创作于他生命最后十年的交响曲与弦乐四重奏——似乎较少有机会被演奏，而且这种现象并非国内独有。与那些广为人知的肖氏作品相比，他的晚期作品逐渐摆脱了政治叙事的色彩，更多地转向了更为私人的内心世界。同时，在音乐语汇和风格上也显得更加深沉晦涩，尤其缺乏那些经典大型作品中马勒式的恢弘华丽。这些特质，一方面使得肖氏的晚期作品不太容易赢得听众的喜爱，另一方面也确实对演奏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但在我看来，当笼罩在身体衰老与疾病阴影中时，肖斯塔科维奇笔下那些天马行空的敏感诗意，反而流露出更为动人和深刻的情感。
从上世纪50年代末开始，肖斯塔科维奇的健康状况就在长期慢性病的折磨下日益恶化：他开始频繁地摔倒；右手的情况尤其严重，甚至到了无法抬手刷牙的地步；1965年，医生诊断他患上了小儿麻痹症（也有医生认为是运动神经元疾病），之后又三次突发心脏病。1973年，他被确诊为肺癌。尽管右手几乎丧失功能，作曲家仍然坚持亲自执笔写作。同时，他依然勉强支撑着病弱的身体，频繁地出现在公众场合，继续着社会活动。虚弱的身体与倔强的灵魂、悲剧与乐观、光明与黑暗、意志与命运、生与死，这些聚焦于个体的主题悄然占据了肖斯塔科维奇晚期作品的核心。
如同柴科夫斯基的最后三部交响曲，面对死亡时的“命运”阴云也同样徘徊在肖斯塔科维奇的最后两部交响曲中。《第十四交响曲》（1969年）的开头主题便让人联想到著名的“震怒之日”主题（这一主题将在倒数第二乐章再次出现），并且时而回荡着具有强烈象征意义的钟声。然而，在这部描绘不同类型的死亡与痛苦的交响曲中，面对命运的肖斯塔科维奇似乎并没有像柴科夫斯基那样激烈地抗争。在沃尔科夫整理的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见证》中，肖斯塔科维奇这样写道：“对死亡的恐惧也许是人类最强烈的情感。我有时觉得，没有比这更深刻的感受了……我写过一些作品来表达我对这一问题的理解，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第十四交响曲》。我认为创作这些作品产生了积极的效果，我现在对死亡的恐惧减少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我已经习惯了生命必然终结的观念，并把它当作如此接受。”
两年后完成的《第十五交响曲》（1971年）的终曲，则以另一种轻盈的姿态面对死亡。这是肖斯塔科维奇生平完成的最后一部交响乐章。终曲以瓦格纳《诸神黄昏》中的“命运动机”开始，紧接着又引用了同样预示着悲剧的“特里斯坦动机”，令人深思。一段带着进行曲意味的帕萨卡利亚主题出现，引领乐曲发展进入沉重的高潮，而来自二乐章的“死亡和弦”再次出现，宣告作品的尾声即将到来：回溯的首乐章主题如梦呓般地回归，宛如时间流逝与心脏跳动的速度，在一段亲密而清新的打击乐合奏中，作品在一个轻柔顽皮的升C音上结束。
或许在室内乐体裁中，肖斯塔科维奇艰难的笔触更为坦率地抒发了他深刻而喑哑的晚年之声。从《第十一弦乐四重奏》（1966年）开始，肖斯塔科维奇的室内乐创作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风格似乎陡然间多了一份难以掩饰的哀伤：其中的“挽歌”乐章正是献给猝然离世的好友、贝多芬四重奏的小提琴家西林斯基的，而其中的沉痛，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写给肖斯塔科维奇自己的——就在作品首演数日后，肖斯塔科维奇经历了他人生的第一次突发心梗。在相对而言显得较少沉重的《第十四弦乐四重奏》（1973年）之后，随着身边友人的相继离世，以及肖斯塔科维奇自己身体状况的每况愈下，失丧之痛与内省之切汇聚成他的《第十五弦乐四重奏》（1974年），一部完全由慢乐章构成的、献给作曲家自己的挽歌。在迟缓沉重的节奏摇曳中，肖斯塔科维奇毫无保留地写下了自己葬礼与长眠的悼歌：乐曲的最后，音乐消失在中提琴孤单的徘徊里，这件声音喑哑的乐器被赋予了告别的意义。而肖斯塔科维奇完成的人生最后一部作品，正是《中提琴奏鸣曲》（1975年），这部“天鹅之歌”结束于中提琴缓缓消逝的弱奏主音中，他的生命也走向了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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